革命后代话初心(一) | 父辈们的外交之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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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破译高手到新中国大使
故事的主人公和你们一样,第一声啼哭不是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,他就是要奶吃。青春期也追星,跋山涉水跑到陕北这个黄土高坡穷山沟,追一群被执政党追剿的穷寇,在土窑洞里成年、成家、入了在野党,脑子进水了吗?没别的活法了吗?解放了,毛主席调他们干外交,土八路爱吃洋面包吗?会吃洋面包吗?还真的不爱吃也不会吃。
那是1950年3月,新中国诞生刚半年,外交部成立才5个月,全国情报会议期间我党的“大特务头子”, 唯一没带过兵的开国上将,时任副总参谋长兼外交部副部长李克农找两名部下谈话,一个是军委工程学校校长兼政委曹祥仁,另一个是我的父亲,校办公室负责人余湛。
“大特务头子”满面春风:“毛主席指示调军队干部到外交部工作。已经调了一批了,现在调你们两个。”
我父亲一听就懵圈了,1938年,他在抗大学习时不满十八岁就入了党,出了校门就进了军委二局破译密码培训班。时任局长是25岁的曹祥仁,他是我军首破敌密码本的两人之一。
二战期间中共将希特勒进攻苏联准确日期的情报提供给苏联人,事后他们专程到延安致谢。我父亲奉命接待,应苏共同志要求介绍了我方无线电技术侦察经验,恳请对方介绍他们的技术侦察经验。出乎意料,对方竟然以没有这个任务为由拒绝介绍情报工作经验。这算是我父亲的第一次外交工作。
中共公布蒋介石闪击延安的作战计划,引发国内民众和英美盟国一致反对,使这个阴谋胎死腹中。这些事情都是二局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贡献。毛主席说:“二局加新华社,等于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。”抗战后父母随曹祥仁到东北,破译了国民党军升级换代的密码电报。
毛泽东曾对二局讲:“你看我们脚底下这么大个地球,每天自转一圈,每年公转一圈,天天如此,年年如此,老老实实,一点也不调皮,你这么大点个人,还调什么皮啊?要安心工作一百年!活不到怎么办?儿郎孙子接着干!” 这才干了十年,到张家口创办军委工程学校也才一年,做梦也没想到党叫他干外交啊。土八路土得掉渣,心里打鼓,推脱说:“我不懂外交,这恐怕不行吧。”
位于外交部街31号的新中国外交部东大门
李克农满面春风依旧:“毛主席调军队干部干外交有两条理由。第一条:你们不会跑。”
他们一听都笑了。
父亲生在大别山区农村里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,祖父是地主成分。曾祖父弟兄几个各有几亩农田,都传给了我的祖父,千顷地里一棵苗,就这么一个男性后代,取名余永远,指望他传宗接代到永远。地都传给他了可不教他种地,供他读书考功名,还安排他学中医,学成后开中药铺,坐堂行医吃地租,供父亲读书。进则学而优则仕,退则行医吃地租,这是老百姓的初心。
济南惨案时父亲七岁启蒙,九一八事变时父亲十岁上小学,七七事变时父亲十六岁在武汉读中学。国难当头,要另找一个活法了,他瞒着祖父卖了家里一亩地,到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办了手续,到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与大队会合,徒步千里赴延安找抗大。在延安以南洛川一个村子里找到了抗大六大队,想象中的高大校门、大牌子、大礼堂、接待大厅都没有,只有一位士兵打扮的政治处主任张正光在院子里接待大家,父亲觉得这不是小时候见过的红军吗?
余湛
父亲留下来,因为他拉了两天痢疾。张主任安排他进了医务所,可容二十多人的病房就他一人住,有床具没病床,褥子是草,枕头是砖,自带床单和被子,有医生护士,但却没有药,只给小米粥喝,让肠子休息。
十几天后考试,考题就一道:你为什么要到抗大学习?
没有标准答案,考的是你观察社会、搜集信息、独立思考、分析判断的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。
父亲的答卷有五六千字之长:被录取后当了副班长,那时他十七岁。
鬼子来了,不抗日就成了亡国奴。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正副总司令蒋介石张学良兵力十倍于敌,不战而弃东北。七七事变后全面抗战爆发,国军屡战屡败,半壁江山沦陷。国民党靠不住,我曾和同学尝试自己组织抗日武装队伍,两个月没有搞到一条枪,没有招到一个人,深感自己政治上军事上无能。
反观共产党,兵力不及国军百分之三,武器也差得远,却能深入敌后收复国军失地。所以,我要到延安抗大寻找抗日救国改造社会的真理,学习为实现此目标所需的实际本领。
我问过父亲,你把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共产党身上了,这个党跟你想象的一样吗?
他说也有他想不到的事情。他们那个学员队一百二十多人住在一个村子里,村民几十户,水井仅一口。队里规定只有炊事班长可以取井水做饭,其余人一律用山沟里的水。每个班每天晚上派两个人用茶缸舀一桶黄水抬回来,沉淀一夜变成浅黄色。早晨每人一茶缸,先漱口后洗脸,剩下半桶就是全班一天的饮用水了,用完了还有两三寸的泥。洗衣洗澡都不可能,人人长虱子。
父亲在国统区曾为抗战募捐,可没想到老百姓的血汗被贪官中饱私囊,一腔热血助纣为虐。到共产党这里,课堂上讲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,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,啥意思?不能与民争水,让虱子吸自己的血,别让它吸老百姓的血。父亲当时十六七岁,这反差太刺激了,五十年后还会跟我讲。
另一个没想到是抗大这所军政学校还有民主生活,令父亲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喜出望外。
在一次军人大会上,放牛娃出身的队长赖光勋批评三班为保模范班声誉,出了问题隐瞒不报,要处分犯错误的同学。什么事呢?班里同学拿了别人的钢笔做笔记。父亲和班长商量,为劝人向善,在生活会上反复讲,有错误承认就好,不给处分,不对班外张扬。结果,这位同志真的承认了错误,班长信守诺言没有报告队部。
参加革命已经十年的指导员廖鼎琳主持会议,请大家发表意见。父亲立即起身发言批驳队长,争持不下,举手表决,多数人同意队长的意见,父亲不服。
次日,队长找父亲谈话,先向他做了自我批评,说他在开会前没有找班长交换意见,会上发言不冷静,没有耐心讲道理。父亲听了很受感动,人家是老红军,自己是新学员。回想小时候和老师顶嘴,要挨打,由家长出面道歉才能了事,今天倒是队长先作自我批评,真是两种人际关系。父亲也诚恳检查了不向队部报告、对他态度不好的错误。同志之间,只讲真理不讲面子。从此两人彼此信任,找到知音了。
两件小事虽然令父亲对共产党刮目相看,但胸中还有一团疑云。国统区亡国论、唯武器论甚嚣尘上,人民惶惶不安,爱国志士救国有心,取胜乏策。面对工业强国的野蛮侵略,落后的农业大国会不会亡?怎样取胜?父亲一口气读完了毛泽东的《论持久战》,胸中疑云一扫而空。毛泽东全面透彻地分析了中日双方的特点,批驳了速胜论、亡国论、唯武器论,阐明了中国抗战为什么能胜利、为什么是持久战、怎样动员农民争取持久战的胜利,做了一个实事求是的典范。
抗日救国改造社会的真理是父亲渴求的,实事求是的思想方法是父亲前所未见的。父亲晚年回忆说:“给我教育最深的莫过于毛泽东的《论持久战》和两门政治课:《社会发展史》和《中国近代革命史》。我还清楚地记得,在政治学习会上,我作了一次长篇发言,结论只有两句话:中国革命最终必然走向共产主义,这个目标只能依靠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才能达到。这是我宝贵的心得。”
他入了党,宣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,老百姓的初心升华为共产党的初心。
抗大参训队要到队里挑两名学员,队长找父亲谈话单刀直入:参谋是个埋头苦干不出名的工作,你去不去?赖光勋自己就是个测绘地图的参谋。没有地图,领袖们没法指挥战争,赖光勋默默无闻,革命照样胜利。他离休前最后的职务是乌鲁木齐军区副司令兼参谋长,那时他还在和手下的参谋们说要热爱这项工作。父亲说:“我是来革命的,不是来出名的。”
曹祥仁
曹祥仁就更不会跑了。他出身农家,四岁丧母,九岁丧父。父亲生前借债供他读了三年小学就撒手人寰,房子和地都典押还债了。继母改嫁,亲弟弟过继给叔父,姐姐嫁到外村做童养媳,自己由伯父收养,供他又读了一年,算是初小毕业,十岁起自谋生路给人放牛。牛耕田有草吃没工钱,他放牛有饭吃没工钱。牛蹄子不穿鞋,他要穿鞋,可他没有,冬天只能把脚伸到牛粪里面取暖。
活法没有,死法倒有两种——穷死、战死。
这是曹祥仁的中考题:两种死法挑一种。他铤而走险跟红军走了。临走那天,姐姐从外村赶来送弟弟一双自己亲手做的鞋,姐弟俩抱头痛哭,这是这家人最后的亲情和温暖。
二十年后全国解放,曹祥仁回到家乡一打听,亲弟弟参加红军战死了,亲姐姐被当做赤匪家属卖到了偏远的穷村子里,享年仅二十几岁,穷死了,只有他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,活了下来。
平心而论,曹祥仁和我父亲出身于对立的阶级,一个不想过牛的生活,一个不想当亡国奴,都只有一个活法——跟着共产党走。革命好不容易胜利了,调他们干外交,当然不会跑,都觉得好笑,毛主席可真幽默。
李克农收起笑容说:“你们不要笑,这可是最关紧要的事啊!外交干部是代表国家利益的,必须挑选绝对忠诚,任何时候都能站稳立场的人去做,绝不能有一丝马虎。据说,英国只有贵族子弟才进得了外交学校,担任外交官职务。事实上,每个现代国家的统治阶级都要挑选本阶级最忠诚、最可靠的知识分子来从事外交工作。你们都知道,苏维埃政府的第一任外交部长契切林就不是职业外交家,而是一个忠诚的布尔什维克,他出色地完成了党交给他的任务。中央调你们做这项代表国家的工作,是对你们最大的信任,是你们最大的光荣。”
这番话说得他们浑身热血沸腾,转念一想又凉了,不会干啊,干不了对不起祖国人民。李克农依旧笑容可掬:“毛主席调军队干部干外交还有第二条理由呢,你们会学。知道你们不会,一定会遇到从未遇到的困难。怎么办?老办法,边干边学嘛!我们原来不会打仗,不也是边打边学会的吗?我们还有毛主席、周总理、党中央的领导,只要你们多向党中央请示报告,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。”
中央给予他们最大的信任和光荣,意味着职务晋升吗?
李克农
李克农说:“由于外交工作要求高,调到外交部工作的干部都要降级使用,你们不要以职位高低论英雄,这点要有个精神准备。”
在密码战这条特殊战线上,他们攻坚克难,默默奉献了自己最好的年华。改行去攻克新的难关还要降级使用。父亲他们说:“这点您可以放心,我们都能服从革命的需要。”
谈话后两个半月,离波兰国庆日24天,参加过南昌起义的老红军彭明治出任驻波兰大使,调29岁的父亲改任驻波兰使馆一秘。
7月13日,一行十四人身着军装,在飞机上领到了西装,才跟着两个俄文专业大三学生学着打领带。
签名后交换文本,立于桌旁的是时任政务参赞杨琪良。(图为余敬东提供)
当天飞到苏联的伊尔库茨克,饭后散步,政务参赞杨琪良与余湛聊天。
杨:“大使馆每天都干些什么具体工作?”
余:“不知道啊。”
杨:“你不是来了三个月吗?”
余:“三个月也没人告诉我啊。”
两人去问大使,大使说:“也没人告诉我。”
最后大家一致决定,15日到了莫斯科婉言谢绝波兰驻苏使馆的宴请,向已工作半年的我驻苏使馆请教,每个人都找同岗位的同志问两个问题:大使馆干什么具体工作?我这个岗位干什么具体工作?16日火车上集体汇报,使馆具体工作内容就算知道了。
17日到达波兰首都华沙。旧中国驻波使馆人员各奔前程:原代办、主事带着印章、密码、文件、公款现金和索贿所得,到南美度晚年,一个年轻人起义了,守着一栋租来的二层小楼等待新中国外交官接收,每层都是两室一厅。他们决定两厅都做会客厅,四卧室都兼办公室。
驻波兰使馆第一个国庆招待会,华侨与波兰朋友的合影。(图为余敬东提供)
18日上午彭大使拜会波兰外长递交国书与颂词的副本,下午波方礼宾司长约见杨参赞谈仪式程序。19日按杨参赞的详细记录预演三次,直到大家学会为止。20日递交国书,22日赶上了波兰国庆招待会。这就是毛主席说的“你们不会跑,会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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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余敬东
图片 | 余敬东、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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